花娃娃

事实上你们对我的百般注解和识读,并不构成万分之一的我,却是一览无遗的你们。

离歌黯(二十七)

道长单性转预警





      窗外淅淅沥沥下起雨来,不多时,那雨声如洒豆一般,越下越大。薛洋出门没带雨具,将外衣罩在头上,一路疾行回家,到了门前,闻闻身上没了血腥气,才推门进屋。


     他本以为晓星尘还躺在床上,见她已坐起来,脸上也有了些血色,不似从前苍白,心中又惊又喜,伸手去撩开她前额碎发:“我看你今日精神倒好些。”


    晓星尘充耳不闻,盘膝端坐,默默调息,才将胸前那口闷气压下去,一周天结束,方能起身,偏头躲开他手掌。


     薛洋只觉她偏头的样子极是可爱,真想探身过去一吻,极力克制住,转身看看桌上,见包子已经没了,自己做的饭却被倒在院子里,他心里只欢喜晓星尘起来吃了东西,也不生气,笑道:“我给你做了饭,你怎么不吃?我做的饭还不错啊。”


     晓星尘调息良久,只觉胸前灵力被一股真气压制住,那与寻常真气不同,霸道诡谲异常,从胸前不断游走于四肢百骸,只要自己稍一运力,胸口便立时热血上涌、呕吐难忍,知道是薛洋注来用于压制自己碎魂的,她也没法将那股真气冲撒,只是慢慢将其发散,稍解胸前烦闷之意。


      薛洋见她躲开,轻轻帮她盖上被子,自己才抖落身上水珠,换了身在家穿的干净常服,挥挥手:“我给你打包了一份馄饨回来,给你热热去,你等着啊。”说罢摸到厨下,掀开锅盖,不多时热水烧开,锅里蒸汽一波波涌上来,薛洋又将馄饨抛进水中,白菜鲜肉的香气扑鼻而来,大勺和锅不时碰撞,发出叮叮当当悦耳之声,和着外面淋漓雨声,一股岁月静好之感。


      晓星尘几日没有进食,才吃了小半个包子,又都吐了出去,方才还不觉得,这时闻到香气,只觉得腹中饥饿难耐,鬼使神差下了床,只听檐下雨声如豆,也觉馄饨热气云蒸,她虽看不到,但想来此时薛洋的睫毛上还带着盈盈水珠,若是在以前,夫妻两个恩爱非常,是神仙眷侣的日子。她忽然想到:若是他真能骗我一辈子,也很好了。


     但这念头只在心里转了转,她就陡然心惊,那是假的又不是真的,心里深觉,自己宁可在真相里清清醒醒的痛苦,也好过在受人蒙蔽享着虚无的幸福。继而又想到薛洋把自己戏耍了这些年,如猫扑鼠一般,明明当时就能抓住咬死,却非要在死前尽情折磨,自己满腔柔情,在他那分明如笑话一般。一时刚压下的气血又涌上来,又羞又恼,对薛洋又爱又恨。脸上刚流出些温柔怀念就又转为气恨厌恶的神情来,好在她没了眼睛,又新换了厚厚的绷带,几乎遮住了半张脸,单看外表,却也瞧不出来她心里在想什么。


      馄饨煮的好快,薛洋盛出一碗,热烘烘的端上桌,见晓星尘神色有异站在桌前,忙想让她换个念头,道:“馄饨好了,来吃吧。”


     晓星尘俏脸一板,对他理都不理,径直也走到锅前,自己从米缸里舀了一小半锅米,米缸稍低,她只这样稍一弯腰,便觉天旋地转,几欲晕倒,当即死死咬牙忍住,自行淘米做饭。


     薛洋眼睛一眯,走到她身边,问道:“你不理我,也不吃我做的饭,是要生一辈子气吗?”


    听到他口中“一辈子”这三个字,晓星尘动作一顿,心里猛升起一股凄凉,背对着他,道:“不会是一辈子的的……我方才调息时就知道,你那股灵力也只能压制住我魂魄两个月,等两个月一到,我照样魂飞魄散……没有一辈子。”她重伤虚弱,又口干舌燥,说话气息不闻,声音很低,只说了这几句,已经休息了三次,她多日未曾跟薛洋说话,一开口倒是不吝啬言语,歇了歇,又道:“我不信你不知道,又何必这么说?”


     听她一语道破,薛洋那张永远满是笑容的脸上,第一次出现了大片空白,接着,他眼眶开始发红,眼珠里爆满了血丝,这一瞬间,他脸上的神情,比之前所有恶态加到一起还要可怕,但紧接着,他双手握住晓星尘的肩膀,语气平静下来,小声的,近乎是轻柔的说:“晓星尘。”


     晓星尘这次没有回他一声“我在。”


     薛洋继续柔声说:“你不管你的好朋友宋岚了吗?不管这里的人了吗?不管阿箐那个小瞎子了吗?她昨天在门口躲了一天,你们以为我真的不知道吗,我不杀她,是为了你能开心一点…你要是死了,这些人,这所有人,凭什么还能活着?”


      晓星尘努力将身子后仰,极力避开他,却一声也不吭。


     他的声音越来越低,越来越温柔,忽然将她搂到怀里,脸贴着她头发,喃喃如自语:“晓星尘…晓星尘…”


      雨声越来越大,似千万条鞭子抽打着大地,晓星尘神情有些恍惚,又听他道:“你生我气,骂我打我都行,可你不理我,我很难过。”


      晓星尘不知哪来的一股力气,拼尽全力推开他,道:“这话该是我来说。”


      “薛洋,你实在是太过了解我,从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了解我了,你在我身边这几年不加害于我,不是因为对我心存顾念,是因为你知道,你骗我去害别人,尤其是害死宋道长,对我而言,痛苦难过犹甚于害我本身,我是宁可死了好的,薛洋,似你这种恶毒之人,当真世所罕见!”


     她这些天已将这些话在脑子里翻来覆去过了无数遍,此时酣畅淋漓说出来,更无一字磕巴停顿,她拼命抬高声音,听来泠然如玉碎,别有一番凄凉决绝,只是这一口气说完,她胸前血气翻涌更甚于前,一口血自胸腔里翻上来,直冲的满口都是甜腥气,晓星尘不想在这种时候示弱,硬生生又咽了回去。


      听她这样讲,薛洋声音里那股温柔气荡然无存,又露出笑容来,笑出了两只尖尖的小虎牙:“对啊,我是恶毒的人,你今天才知道吗?晓星尘,我早跟你说过,别来招惹我,是你先来惹我的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晓星尘强撑着,犹自站的笔直,道:“我从没惹过你。”


       薛洋略一歪头,道:“欸?你当日抓我上金麟台,好一副义正言辞,责备我为何因一点嫌隙就灭人满门,你惹我不快,我自然要报复你。”


       晓星尘只觉头晕目眩,不得不扶着桌子坐下:“那确实是你的错,你不该来怪我,要怪只能怪你自己。”


      薛洋哈哈大笑:“晓星尘,你还在跟我论对错吗?这世上就没有对错,你到现在还在指望天道轮回?善有善报,恶有恶报?你指望只要把我们的事情说出去,就会有一堆匡扶正义的君子来替你报仇?我告诉你,没人会来!他们只会说你活该!从一开始,这件事就是你错了,这世道本来就不是讲道理的,权力在谁手上,谁就能欺负你,不费吹灰之力的弄死你。你搞不懂这世界上的事,你就不要入世。”


      隔了片刻,晓星尘又开口了,她似用了全部的力气,反正自己已时日无多,若再不开口,怕是没机会说了,她声音很低,但不弱,一字一字像骨子里喷出来的血:“可是我不后悔。”


      “我从三岁那年开蒙起就知道,既为修士,便有职责,他们不言,我独言之。”


     “自我下山前,就已知仙门世家种种荒诞事,下山后,更知以兰陵金氏为首,厉行一人独治,置客卿视同仆人,设长老视同仇寇,授权柄于宗亲,以私情治天下。名为玄修,暗操独治,外起戾政,内用小人,那些清白的修士,有良知的拼了命去争,都无辜丢了性命。无良知的干脆逢君之恶,阿谀顺承。家族大恶,修士就跟着小恶,上下一心搜刮欺辱凡人,可怜百姓苦上加苦,不知有多少死于饥寒之中。”


     “我抓你上金麟台,就是要说服所有人,世间公道不会因一人只手遮天而改变,我可不仅仅是为了惩恶扬善,就算我当年的举动,不能为天下苍生普降甘霖,也要在万马齐喑中响一记惊雷。”


      “就算重来一次,我还是会抓你上金麟台的。”


      她终于把这些话说完了,似一盏油灯要燃尽了,爆出几个极灿烂的灯花,才一点点的暗下去,只剩小小的烛火残烬,薛洋心里似被重锤砸了一下,伸手抱住她:“那你一定要救活自己,再去救世。”


      晓星尘说完这些话,情绪似平和了不少,脑袋里越来越清醒,该说的说完了,自己的态度也表明了,自己还没救出宋岚,没有替白雪观报仇,也没保护好阿箐和旁人,死亡虽然遗憾,但只要风骨清名还留在这世上,身死好像也没那么难以接受,她道:“我没法自救,也没法救世,你只当是一个将死之人跟你说些年少时痴人说梦罢……”她喘息片刻,又道:“薛洋,我本该杀了你再自裁,可…可我如今也杀不了你…我求你…看在我救过你的份上,我死之后,你放过宋道长,也不要再与旁人为难。”


       薛洋没答应她,近乎固执的端起桌上余温尚在的馄饨碗,一口一口喂她:“你吃饭,吃完我就答应你。”


      晓星尘果真吃起来,可只吃了半碗,突然就咳嗽起来,接着就是一口血喷出来,溅到桌上,衣服上,连碗里剩的汤都被染成了粉红色。


      薛洋身上手上也被溅了数点,却浑然未觉,只拼命帮她擦拭,晓星尘摇摇头,示意不用擦了,径直把外袍换下去坐在床板,薛洋坐过去圈住她:“你要好起来,我一定会在两个月之内找人救你。”


      晓星尘还是摇摇头,道:“不用啦,死生有命,你说的也有些道理,可能老天就不想让我入世,这次我不想再试了。”


     薛洋充耳不闻,双手轻搓她一只手掌,搓的有些热了,再去搓另一只,过了许久才道:“那留我一个人怎么办?”


      他也躺下了,抱着晓星尘絮絮叨叨:“你说我骗了你,可你难道没有骗我吗?你答应过我,这辈子都永远陪着我,只喜欢我一个人,你还说要给那只大猫找个媳妇,要遛院里那两头卷毛畜牲,要接新鲜的樱桃,要去很多的地方,我们的孩子以后要在我们身边长大,我们要一起把灶台扩建,把菜刀放在孩子拿不到的地方…”


     晓星尘缩进被子里,脸上又淌下了血泪,一开始是无声无息的掉眼泪,后来渐渐哭得声堵气噎,薛洋脸上血痕未干,又沾了新的血迹。





       待她再次醒来,薛洋已沉沉睡去,

晓星尘慢慢地将他的手臂移开,又缓缓侧过身子向着他,只听他呼吸均匀,一动不动,半伏着睡,胳膊虽松开了,犹虚虚地拢在那里,仿佛要拢住什么十分要紧的东西,她知道他向来睡的警醒,也不敢开口叫他试探,只小心揭开被子,赤足踏在地上。


      她连鞋子都没有穿,呼吸又轻又软,取出一盒,抹在门栓上,牢牢插上卧房的门,从家里放最寻常符咒的暗格里摸出一张隔音符贴在门上,又在门缝里塞进棉花,确保一丝声音都不会漏进去,又摸到厨下,拿了一把削橙子的锋利小刀,又悄悄打了桶凉水,一点点烧热,她长发披肩,一边慢慢脱着衣裳泡进热水中,一边轻轻唱着:“喓喓草虫,趯趯阜螽。未见君子,忧心忡忡。亦既见止,亦既觏止,我心则降。”月色如水,透进窗子照在她脸上臂上,更显得手臂面颊白的如透明一般,歌声极是悦耳动听。


       一首歌唱完,她从盆中起身,用一根白玉簪子挽住湿淋淋的长发,换上了一身胜雪的白衣,从旁边取过那把小刀,狠狠划向自己手腕。


       那小刀虽然锋利,但不是割肉刀,她手上无力,狠命割了几次才刺穿血管,晓星尘吸了口气,将腕子泡进温暖热水中,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在师父温暖的怀抱里,她意识渐渐模糊起来。


   


      


      等她再醒来,又回到了温暖的被褥中,薛洋正守在她身边,腕上伤口被裹了一层一层的白纱。


      晓星尘一时哭笑不得,她一醒来,伤口疼痛,稍微动了动手,薛洋就察觉了,将她手小心放回被子里:“别动,刚涂了药。”接着,他恶狠狠说道:“再敢死我真的会弄死他们。”


       晓星尘心中担心害怕,更多是觉筋疲力尽,似一个旅人鼓足勇气斩杀了妖兽,却发现沙漠漫漫,根本毫无尽头,把头一偏,道:“早一点死晚一点死有什么差别?上天似不想我好过,但又不让我死,难道我犯了什么错,值得被这样折磨,我也是想不明白……”


      薛洋笑了一声:“你傻了?这世上根本没什么上天,只有事在人为,你的命是我救的,你这样倒霉,也是我害的。要问就问我吧。”


     晓星尘倒真有些好奇,问道:“你怎么知道我出去的?你一直醒着?”


      薛洋老实答道:“那倒没有,但我闻到了血腥味。”


     昨日睡着后,他的心跳莫名加速,在温暖香软的被窝里,他忽然嗅到了一丝特异的气息,仿佛羚羊闻到了猛虎的逼近。


      伸手往旁边一摸,晓星尘果然不在了。


      他一瞬间清醒了,身形电光般射出去,果见入目一片血红,晓星尘已昏睡不醒,盆中的水被染成了鲜红色,左腕上那串瓷珠子她还没摘下,颗颗带了血色,如带血沁的白玉。


      他愣了一瞬,急忙去捂晓星尘的伤口,好在伤口不深,发现的早,尚有挽回余地,他七岁断指时也流了许多血,但哪怕是当年还是幼童的自己,断指后,也没有如今这样心疼害怕过。


      晓星尘呼吸几口,似乎这一次失血过多,灵力也随之去了部分,胸前烦闷之气反而稍解,缓缓开口道:“我从前幻想过自己老去时无数种死法,从没想过会死在你面前。”她脸上露出微笑来:“我想过最美的死法,就是哼着歌,梳洗一新,淌到一条清澈的小河里。死后也不要埋葬,用白瓷罐装着骨灰,抛进长江大海里,这才算自由。”


       薛洋“呸”的一声,道:“死就是死,哪有美的。”他又凑近些道:“你死了我也不把你抛开,好好保存你,把你魂魄再聚起来,还是我的。”


     晓星尘一时不语,薛洋又端来粥来,抚起枕头,让她枕着,这次她倒是就着小菜吃了大半碗。


      刚放下勺子,晓星尘忽然一惊,道:“好急的马蹄声朝这边来了。”


      薛洋也听到了,只听那马跑的很急,蹄声有力,不多时已又近了好些,义城地处略为偏远,附近村中百姓也少有买得起马匹的,更不要提这样好的名驹了。薛洋心中也颇为奇怪,自己在义城内外都布了走尸阵法,修士在上空不可御剑,此时有人骑马来找自己,自然是要事了。


      他忽然感到一阵不可抑制的惊喜,提了长剑出门,过不到一刻钟,果见一匹马飞驰而来,那匹马全身枣红,马勒脚蹬都是烂银打就,神俊非凡,马上人黑衣劲装,头戴着一顶斗笠,眉毛浓黑,面膛赤红,太阳穴向外鼓鼓着,纵使非一流高手,也不可小觑。


     那汉子一跃下马,连气都喘不匀,张开手掌,里面赫然是一张纸条,被他握的久了,皱巴巴的。薛洋目力极好,看出是一张地图,上面写着:“小蓬莱”三个字,那汉子道:“这是…我家主人说,去此地便有医治碎魂之法。”


     一句话堪堪说完,突然口吐黑血,倒在地上,那匹骠肥体壮的千里驹也跟着长声嘶鸣,口鼻都喷出泡沫来,接着轰然而倒,溅起一地尘土,竟是活活被累死的路上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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